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,作者:李靖越,编辑:想想
潮语电影很有潜力,但目前来看,它仍缺少一位旗帜性人物。
越来越多的电影节和影展出现在东西南北各个地方,但大多无法成为其本地的代言,反而像大城市的精神分身。更多时候,它们只是无法被原来的地方容纳,但无论出走到多远,还是同样一群人在狂欢。
汕头的太阳还在头顶,一大巴车的人就鱼贯而出,三三两两凑在路边和小卖部里,躲着阴凉。
陈柏麒没有下来,他还猫在电脑前面敲键盘,偶尔有人和他客套,他就匆忙地打下招呼。作为本次活动的举办者,车上的空调掩盖不了他此时的焦虑——陈柏麒参与制作的一部电影正在申请某个国际电影节的创投项目,如果成功入选,就能获得一笔不小的资金。这天是陈柏麒提交申请资料的最后期限,他没法一起参加接下来的游览。
盛夏观潮,训练营学员交流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大巴车停靠的地方是汕头市的澄海区,当地的特产是狮头鹅。当天下午,我们将在这个充满宗族祠堂、妈祖庙和热带植物的地方走街串巷,寻求启发。参与活动的人中,有一半来自潮汕地区之外。可以说这是一次小型的田野调查,也可以被视为工作坊活动的一种方法。总之,要在把镜头对准潮汕之前,先对这里产生兴趣。
进入潮汕,聪明的方式
就是由浅入深、从小到大
“观潮”是一个专注于潮汕地区电影的组织。在2018年之前,“观潮”的活动比较松散,基本集中在春节前后。当居住在外地的潮汕人回乡时,“观潮”会举办一些小型的电影工作坊和放映活动。参加展映的可以是外地人在潮汕拍的电影,也可以是潮汕人在外地拍的电影,活动主题都是围绕潮汕这个坐标展开。陈柏麒和陈功铭是如今“观潮”的两位主要主理人。
“观潮”的阵地基本是社交媒体和潮汕三市内的放映场地。近10年下来,这些地方已经成为当地电影招募信息的集散地。本地租赁电影器材的地方很少,但凡有导演在这里开机,几乎所有拍电影的人都会知道。机敏和灵巧是从事这类工作所必需的特质。在这里拍电影,导演、编剧、摄影可以是一个人包圆,制片、场记、灯光等都要会做,也算是技多不压身。
训练营学员交流现场(图/受访者供图)
在深圳居住的陈柏麒一边给大机构做策展,一边主理“观潮”。他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,兼顾两边的工作不太难。而陈功铭则生活在本地,更多落地的事情由他负责。由于始终拿不到驾照,陈功铭跟家里借了一辆老汽车,在副驾位置上陪同往返,接待了几十位活动来宾。暑热天里,为“观潮”的嘉宾接风,陈功铭都会选择一家东南亚融合菜餐厅。
东南亚美食创造了一种“超越”的体验,把大家从习惯的语境与思维模式中拉出来,同时又能让食客迅速发现其中的熟悉之处。陈功铭进一步解释,因为“潮汕的‘大菜’太多,先吃这些不至于太heavy”。
进入潮汕,聪明的方式就是由浅入深、从小到大。
2024年,“观潮”的活动有了“大菜”的规模。“盛夏观潮2024”的放映、工作坊和讲座持续了半个多月。精通本地文化的作家、祖籍潮汕的海外电影人和专业的理论研究学者都在邀请名单之列。某种程度上,“观潮”已经拥有了地方影展的规模,像把柠檬烫肉升级成了隆重的狮头鹅。
盛夏观潮,《坪石先生》放映交流会现场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第一场活动是还未定稿的电影《坪石先生》的制作讨论会,导演甘小二想提前在故事主人公的家乡寻求一些真实反馈。这部电影以抗日战争期间中山大学、私立岭南大学等学校被迫迁徙的历史为背景。如果不是在地方性如此强的影展中,很难想象一个“大湾区西南联大”的故事会在交流会上产生如此热烈的反响。现场观影的已荣休的政府官员会质疑英雄人物是否讲述得过少,饭后来看电影的观众也愿意聊一些对剪辑的见解,制片人和导演回应了每一次举手提问——这使得整场活动的时长超过了3个小时。
有的放映场上,每个观众都会得到一支小小的“潮汕集锦”鱼露;有的放映由“老柴枝猪脚饭”赞助,看完电影的观众可以去兑换一碗猪脚饭;本地的凤凰单丛茶叶也可能会来凑热闹,有一家长期支持“观潮”的茶企还赞助了他们此前的“影像驻地计划”。生动的互动是“观潮”的一部分,却仍不是一个电影活动对地方性理解的全部。
《身在海外的我们》论坛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第二天的分享,来自美国纪录片导演史杰鹏(J.P.Sniadecki)——他的电影《荒漠沙海》,拍摄的是墨西哥与美国之间,索诺拉沙漠里匍匐前行、惊魂未定的偷渡者的故事。这位导演曾经在中国拍摄过《人民公园》和《玉门》。为什么要选一个美国片子?又怎么能在潮汕找到共鸣?观众对此发出疑问。“因为我们对移民的问题有更切身的体会。”映后,陈柏麒这样向观众解释。
为什么可以有“潮汕电影”?
在汕头一家名为Sogalab的咖啡店,普宁豆酱杯子和一本《旧影潮州》被陈列在一起。书里展示了潮汕地区的第一张影像资料,是约翰·汤姆逊(John Thomson)拍摄的潮州三元塔。这位拍摄过李鸿章的肖像、吴哥窟第一张照片的维多利亚女王御用摄影师,从香港坐船在汕头埠登陆时,正是潮州府排外情绪高涨的时候,他仅仅拍了4张照片就被潮州人用砂石投掷,落荒而逃。但潮州的影像历史,在1870年的深秋正式开始了。
陈柏麒说,该书的编著者丁铨从高中时代就开始搜集这些资料。在潮汕,这样的人不在少数。尽管存在着一个绮丽的海外世界,但即使是本地,也未能穷尽潮汕褶皱里所有的美丽与灰尘。这种对潮汕文化深入探索可能性,正是推动“观潮”的重要动力。
潮汕电影,不是无根之水。潮籍电影人蔡楚生1947年拍摄的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仍在中国电影的历史中熠熠生辉。电影中战场、轰炸、庆祝胜利等画面都是真实存在的。1955年,演员夏帆在香港成立鮀江影业公司,开创先河,出品香港地区首部潮语片《王金龙》,启发不少业界人士进军潮语片市场。到20世纪60年代,潮语电影以戏曲片的形式涌现,数年间总数已达160多部。当年潮语片除了在潮侨聚居的新加坡、马来西亚和泰国一带上映,在香港地区也有一定的市场,但潮语片在影坛的这一页历史近年已逐渐为人淡忘。
越来越多的电影节和影展出现在东西南北各个地方,但大多无法成为其本地的代言,反而像大城市的精神分身。更多时候,它们只是无法被原来的地方容纳,但无论出走到多远,还是同样一群人在狂欢。而银幕上许多影片中的疑问,可能就在离电影节红毯和闪光灯一公里之外的城市里。
盛夏观潮,观潮之夜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潮汕电影或者说潮语电影有潜力,但目前来看,它仍缺少一位旗帜性人物。“培养年轻人去成为更好的创作者是‘观潮’现阶段工作的核心。”陈柏麒说,“去年有‘观潮’的学员对功夫很感兴趣,来之前就想拍武侠片,来了之后就一直在揭阳的各个武馆里面流窜。潮汕地区还是有武馆的文化,他就整天待在武馆里面写当代女侠的故事。”
当下潮汕电影的创作有一些共性:“年轻。比如说对家庭问题的反思甚至反叛,本地的性别问题、生育问题,这些是创作者的普遍关注方向。还有就是城乡问题:要不要去更大的城市?这都涉及本地故事的可能性。”
“其实我倒是觉得,本地所谓的保守,反而迫使创作者走向先锋,往前迈的步子会大一点。今年的申请里面又出现了一些新的迹象,写鬼怪的很多,特殊的情感题材也多了起来。”陈柏麒说。
10年后,走出一个潮汕“贾樟柯”
挑战不只来自创作的难度,更多来自对本地化感知的缺失。2017年左右,陈功铭和陈柏麒有过讨论,“我们看到许多创作者正在不自觉地进行自我文化挪用”。当潮汕英歌舞不断在短视频平台刷屏的时候,“潮汕”会在牛肉丸、狮头鹅、游神赛会的普遍印象里被一笔带过,尽管在潮汕的不同地区连肠粉都有细微的区别。如果失去了这种具体,真正的生活或许就会被瓦解。
从2018年开始,“观潮”会带学员去逛小公园,去潮州古城,去揭阳古城,去汕头的澄海樟林、外埠……陈柏麒对“地方”的理解是海德格尔式的。“什么是地方?当我有了立足点和方向感,我开始对这个地方产生了认知,然后另外一个人跟我一样,也对这个地方产生认知,然后用这样的方式建立起我们的联系。这些联系和天地、山水、树木所有关系的总和,就构成了这个地方。‘地方’是某种实存的概念。”
盛夏观潮,走读樟林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找钱则是另一个维度。在一次潮汕商会的饭局上,陈柏麒磨破了嘴皮子,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会有一群人要去到潮汕拍电影,还要做电影的放映。但这些超出常规电影消费与投资的行为,并没有为“观潮”取得任何一笔支持。推杯换盏之间,做大生意的听众们显然兴致缺缺。最后,只有一个人冲上来跟他握手,并对他说:“我也很喜欢电影。你知道吗?我投了《暴风》!”
《暴风》是一部2021年在汕头开机拍摄的谍战电影,在汕头热门的打卡地小公园仍然能看到陈伟霆和王千源的海报。文旅和电影的结合,是地方性再造的魔术,流行二十载依然通行。
本地企业“南光”是电影灯具行业的领军品牌之一,也是“观潮”最忠实的资助者。他们对“观潮”的期望是,10年后潮汕可以走出一个自己的“贾樟柯”。
“无论是‘86358贾家庄电影周’充分尊重年轻创作者的姿态,还是平遥电影节的国际化氛围,都是我们在学习的东西。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在未来的一代人里面培养出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,又带着一定的本地担当的创作者,‘观潮’就有可能进入下一个阶段。但在我们目前的认知里面,可能还需要十几二十年去‘碰’这样一个人。”陈柏麒说。
工作团队交还场地后合影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在参观完澄海外埠一家即将被拆除的鱼露厂后,参加“盛夏观潮”第一天的游览的我们走到了韩江边。黄昏已尽,气氛变得感性。领队的讲解员陈斯楷借着入海的江水,说希望学员们能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。我们回到大巴车里,陈柏麒的材料已经提交完毕。后来,所有人都挤在小卖部买“奥雷特”——一种潮汕本地的胡萝卜汽水。“奥雷特就是all right的意思。”陈功铭说。如果真的要等十几年,这种什么都可以接受的智慧,需要保持很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