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杨 早, 中国社科院学者,本刊特约研究员
光绪三十二年(1906年),北平商人自救,成立商会。杨早先生梦里化身乱世里的商会理事白品三,见证了商会风雨飘摇,命运多舛……
庚子那年,我才十三岁。娘不准我到街上去,只听见家里佣人议论,东头谁家被抢了,西头哪间铺子死了人。然后就是娘在堂屋里跟爹哀叹,白面涨到了一吊多一斤,还常常买不到。
后来市面渐渐安静下来,京外有些人贪利,偷偷地往城里带粮食。再后来,粮店里也有了货,娘也准我时不常地在门口看看闹热。
八国联军退出北京之后,西城几个大字号的老板来找我爹:白老板,我们几个议了一下,北京城这样不行啊,一旦没了朝廷,没了衙门,好多事没人管,咱们是不是也成立个商会啊?这样,支应地方,调配粮资,都有个管事的不是?
那就成立呗,正好庚子之后,地方上也比较宽松,一来二去农工商总会就挂了牌。那是光绪三十二年(1906年)的事。
商会招牌很大,运作倒有点夹缝生存之意。传到我这代的时候,世道不稳,就更艰难了。
1937年,天天盼着华北战事和平解决,但日本兵还是进了北平城。
之前,大批四乡农民拥入城内避难,商会成立“临时救济会”,收容那些无亲友可投的难民,难民不断增加,大家一直发愁能维持多久。现在不用愁了,救济会被占领军解散了。
他们保留了商会,但他们说“主席”这个词带“党性”,改掉!只能叫董事、监事……商会也不是从前的商会了,日本商人像潮水一样地涌入北京城,他们自有一个管理组织叫“组合”。一切重要物资,都掌握在“组合”手里。布匹、煤炭这些行业都不得不听他们的话。
到处都是白面馆、土膏店,烟贩们吃穿阔气,还成立了“华北土药业公会北京分会”,商会管不着。日本、韩国的浪人,满街逛荡,每到一处铺面,就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叫“日中满亲善”,强迫商户购买日本天皇和宣统的照片。不买,他们会恶狠狠地看着你:“宪兵队的说话!”
商会头两年还能平粜一些粮食,维持每年十月的粥厂、暖厂,后来也撑不下去了,先是规定“计口售粮”,再就是统一配售“混合面”,色如烟灰,食有异味,吃下去拉不出屎。
我早已经不是商会理事。一大早上起来,在大街上胡同上转了一大圈,无事可为。绸店没什么货源,全靠有人从天津、上海来,跑单帮带的一点儿小货撑着。买主也少。回到家里,只有满家人口和一锅混合面窝窝。我走到堂屋神主牌前,看着爹的照片:
“您老人家不是说,北京是首善之区,灾不过三月。有了商会,咱们开铺子的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了吗?这都五六年了……”我的眼泪,一颗颗掉在砖地上。
1945年初,他们在南苑修机场,让每个商铺都出劳工。我家能出谁呢?凑了些联合票,雇了个叫化子去顶缸。过两天,说:死了!再出人!
4月,最惨的日子来了,每人每月只能买杂粮面十斤。
8月16日清晨,我走出大门,迎面碰到赵老板,他已经饿得摇摇晃晃,胖脸只剩下一张皮。他还是很高兴地跟我打招呼:“白老板!给您道喜!”
“同喜同喜!天终于亮了!”
“不用吃混合面了!”
日本商人都开始甩货准备离开,拿吃的换也行。可是经过八年,谁还剩下什么家底儿?看着满大街的被面、家具、杂物,我忍不住回头看看我家的院门,上面本来有两个大大的铜门钮,铜门环,伪市政府要求商会逼铺户“献铜”,商会老拖着,最后来了几个职员,挨家搜查,连纸烟包里的锡纸都不放过。我的铜门钮,铜门环,去哪儿了呢?
10月20日,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从重庆飞抵北平。
11月1日,北平市政府社会局派秘书杨伯明接收商会资产、账簿、卷宗。然后,到各铺户登门,干什么?催缴欠费!你们八年没交会费啦,而今百废待兴,需资孔亟,限于某月某日补齐……
11月8日,我收到通知,凡曾在“旧商会”任过职的人员,均需到商会听训。“我都没干好几年了……”“那也得去!”
我走到珠市口西“旧商会”,那所房子的门脸儿已破败不堪。五年前,日本宪兵队要求商会集资买下香厂路新世界游艺场旧址,没有钱,先让银行垫付,每间商铺加收三个月营业税,共计三十万元。房子买下来后,宪兵队说,房子里有“军用物资”,不能交,商会只能担个主名儿。光复后,国民党北平支部在那儿开了“临时国军被服厂”,更甭提收房的事儿啦。
一年后,这房子才由商会“收回”,市党部来人说,要给蒋总统庆寿,北平总商会捐点什么呢?捐所学校吧!你们不是有栋房子空着吗?盖了个章,房子变成了献给蒋总统的生日礼物。
我走进旧商会,社会局局长温崇信正等着呢。人到齐,他开始训话:“市商会早应当整理与改组,只是物色人选困难,同时,也给各位一个反省的机会……大家自己想想,互相看看,抗战期间,谁是含垢忍辱、委曲求全,谁是甘心附逆,背叛国家!”
听完训话,我们默默地走出商会大门。北面,是几百年来一直屹立的正阳门。我眯着眼睛看着它,不让尘土迷了我的眼睛。赵老板终于忍不住了,他朝道旁啐了一口:“我操你大爷!”■
[编辑 谢康利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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